《[古剑炤云]磔》作者:燕缺 文案: 文案: 磔,磔裂牲体也。 磔牲以祭国门之神,欲其攘除凶灾,御止疫鬼,勿使复入。 磔(巫炤篇) 我宁以罪者为牲,以秽躯为祭。 祭我西陵战魂,祭我千秋遗恨。 殢(缙云篇) 顾景玄穹,炤阳焉逢恨弯弓。 沙场留铗谁与共?梦破霜角惊风。 *本篇纯属杜撰。 *Out of character. *声明:一切人物都不属于我,故事只为满足个人臆想。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缙云,巫炤 ┃ 配角: ┃ 其它:古剑奇谭,巫炤,缙云,上古组,古剑三 ☆、磔 磔 宁以秽躯为祭,罪者为牲。 祭西陵战魂,祭千秋遗恨。 (壹) 在西陵人心中,鬼师通达天地,为神灵俦与。 鬼师巫炤性慧敏沈静,天赋绝顶,八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少时即能沟通天地,更自巫之国遗留的残卷中复原诸多秘术,威棱不下嫘祖。 前任鬼师虚黎隐有不安。 世态由目乱心,难免玷污这得天独厚的灵秀;而能为惊天动地者,若轻为外物所动,极易酿成弥天大祸。 虚黎心存顾虑,屡屡耳提面命。 巫炤并未辜负他的教诲,他潜心于巫道,在意的仅是西陵的命途。入巫之堂后,巫炤便自封双目,五情不形诸色,更不可亲近。怀曦敬他如鬼神,刚入巫之堂的司危只敢在他奏乐时躲在树后偷窥,唯嫘祖和姬轩辕还能打趣他两句。 巫炤敬爱嫘祖,同姬轩辕却合不太来。自嫘祖与姬轩辕结合,西陵越像是有熊的附庸,多少令他心怀芥蒂。 “知己……”巫炤念着这个生疏的字眼,未尝有什么遗憾的意思,“若是指你同姬轩辕的情谊,不要也罢。” “那可不一定。”嫘祖笑道,“你是眼高于顶,但未必没有人与你同在比顶峰更高的所在,值得你让他入眼,更值得你为他欢笑。” 然后缙云来了。 世人视物用眼;巫炤视物以心。他剥开这名身藏玳族之血的少年的皮囊,看到一柄浑然天成的利剑。 “我带你去见嫘祖。” 他于坐骑上朝缙云道,仿佛这世上又有一件值得为之俯首的珍宝。 (贰) 缙云卸下甲胄,洗去血气,往集泷取订做的骨笛,前去西陵。 听闻巫炤在巫之国旧典中偶有所得,百神祭所落成后回西陵研习术法,缙云不多时便在巫之堂的花海中找到他。 花信多未至,绽放的花卉不过十之一二,却足成闲淡景致。巫炤的坐骑伏在一侧寐息,有此庞然之物映衬,高高在上的鬼师便显得有些清癯。 他在兽骨上描画咒文,知是缙云,当即搁下骨片:“什么人如此有幸,竟然能劳你来一趟西陵?” “知道你回到这里,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缙云在他身旁坐下,扬手一抛,“给,坐骑的回礼。” 骨笛经人磨制,温润无棱。巫炤略一把玩,道:“怎么想起送我这个?” 缙云道:“你提过音律可以增强阵法效力。下次再有魔族来袭,能卸下一些担子。” “我收下了。”巫炤静了半霎,指尖虚搭于笛孔上,“你真不愧是有熊的第一战将,就是送我回礼,也是在为日后的变乱绸缪。” 他素来内敛,千思百转尽于鸦睫一颤。长睫末梢缀嵌几点天光,烁烁如星子,泄露了少许清寂和疏薄。 缙云察言观色,改口道:“那就当是我听腻了轩辕的琴,想听你吹笛吧。” 巫炤睫下转过一星笑意,执起骨笛,提气奏响。 笛曲悠扬清越,穿云入霄,鸾鸣可拟。 鬼师奏乐,可以之为媒介,或以杀心行杀戮,或以灵气养万物。他往曲中奏入得自天地的福祉,温养缙云疲惫不堪的神魂。感到身侧之人彻底放松下来,他得了真正想要的回礼,一星笑意愈发浓烈。 九分怡然入曲,惑听者之耳。缙云见他笑容,也不禁牵起唇角。 巫炤的笛曲戛然而止。他转头面向花海,压下睁眼看他的欲望:“你这一次,伤得很重,想必遇上了变故。” “运气不好,碰上一只高等魔。”缙云拍了拍巫炤方欲醒转的坐骑,它认得他的气息,亲昵地嗅了一记,又温顺地趴了下去,“往后总会比这伤得更重,习惯就好。” “高等魔?” “和那些成群的下等魔不一样,它能让人看到一些……最不愿看到的景象。很多人因此斗志溃败,没能活着回来。” “毁人心魄,最是可怖。幸好你心性坚毅,换做其他庸碌之辈,必定有去无回。我很好奇,强大如你,看见了什么景象。” “都是些幻象,何必多提。”缙云伸出右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握。“战场之上,我的剑,才是实在。” 巫炤不予评议,再度奏乐抚平他的心神。 缙云想他不会听不出自己语气中的回避。他对旁人有太多的“不可言”,而巫炤心思细腻,总能一览无遗。既无处遁形,便也就没有了难以启齿的负荷。常人会惶恐不安,于他是不能错失的慰藉。 他信任巫炤,一如信任自身。他想护守他的从容,所以不愿让他负上无谓的忧虑,纵他狷介强御,炤炤而察微。 缙云在乐声中沉进梦魇,迫使自己学会波澜不惊。 焦黑的石居……遍地的人族尸骸……再无人息的轩辕丘…… 巫炤的……头颅…… 缙云猛然睁目。 建于龙渊故迹之上的西陵本有一分引人起敬的神秘,而朔夜黧黑静穆,使得这份隐含杀机的神秘也变得温柔可亲。 “巫炤。你问我看到什么,”他屈膝坐起,手扶膝解平复着混乱的心绪,“我看到我杀了你,割下了你的头。” “你也说那是幻象,怎能当真。” 漆黑天幕中忽有流光掠过,将穹顶撕得四分五裂。天星尽摇,凶祲之兆。 千束星芒辉映,薄烟般轻笼星下两人。 巫炤席地坐在左侧偏后些的花草中,像在等缙云休憩,只需他少一后仰,随时皆能予他安心寄身的磐石。他画着巫纹的脸白得缥缈,如他的七情六欲,如他,不浓烈,却亘古常在。 “但恐惧是真的,生和死也是真的。”缙云口吻平淡。他惯于持剑的右手改为抱膝,身躯隐微地向后倾斜,克制着在离巫炤还有一寸的地方止住了,“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想这么做。” 巫炤消去一寸之距,让缙云枕上他的肩胛。 缙云侧身替巫炤挡住渐凉的夜风。 为了不硌着人,巫炤拽动胸前的兽骨项链让它挂在左肩上,留空处又很快被缙云脑后的发梢占据。战将的头发偏硬,杂乱、不知屈从,像他逼退天光的锐气。 却也有些刺人。 “要是真有这一天,那必是你不得不做下的抉择。”巫炤低声道,“缙云,把你的背影留给我,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你只需要这样。” “而我,会做我认为正确的。” 作者有话要说:写写这个被不少人诟病不够高端洋气上档次的大反派。 下章有糖有玻璃渣。 ☆、磔 (叁) 乱羽山上空的缝隙一霎闭合。 鬼师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张开的五指如成槁木,良久方利刃般刺回掌心。 “竟有能撕裂空间的魔。”姬轩辕拾起剩余的半支长箭,他端详残箭的断口,面色凝重,“也不知这道裂缝开往何处,缙云上回的伤还没有愈合……” “……他没有死。”巫炤道,“我去找他。其他事,交给怀曦。” …… “……他还活着。” “巫炤,缙云已经离开好几年了。他的伤势也……” “他还活着。”巫炤割开手腕,装满一盏鲜血。他臂上画有咒文,与未褪色的疤痕相连,几成腐物色泽,“只要他身边还有一名战士,只要他还剩一口气,他都不会允许自己去死。” 他又一次画骨施咒,隐约感到空间中起了某种玄妙的波动,既无希冀,也不失望,只是麻木地等待再一次的失败。缙云不在的几年间,他对此已习以为常。 而裂缝却并未消失。 另一股强悍的空间之力撞入这条竭尽人力撕开的罅隙,轻易撑开横贯苍穹的裂缝,浓重的腥气扑鼻盈面。 有个赤红的人从裂缝另一端跨出来。 巫炤于狂喜和巨痛中稍稍抬眼,触及露在战甲外的一撮白发又迅速阖上,哑声唤道:“缙云?” 鬼师没等到那一声等了数年的“巫炤”就睡了过去。 他真的太久没安心合过眼了。 缙云归来后,日益寡言少语。除非必要,他很少开口,而与魔族交战时恒常身先士卒,像是把己身当作一件凶兵。饕餮部的知情者劝他不要以命相搏,姬轩辕和嫘祖也时时流露不忍。 司危对缙云的态度深感恼火,头一回向敬慕的鬼师忿忿道:“你花那么多心血,他就这样糟蹋你救回来的命?” “那是他的选择。”巫炤淡淡道,“辟邪之力霸道刚烈,虽侵蚀他的寿数,也使他强过魔族。缙云的归宿,只能也只会在战场之上。” …… “姬轩辕,缙云不能再上战场了。” “但如果你想让他活得生不如死,就别让他去。” “在他看来……没了战场,‘缙云’还能去哪里。” 若大限将至,与其苟延残喘,不若放手一搏,将生命燃作熇熇烽火。 而他与缙云相同。 无战场,便无兵刃。 时至今日,他也只肯把自己作一件兵刃。 巫臷民不善疗治,习得空间之术后,巫炤又从巫之堂的旧藏中钻研医疗之法。 战场之上,他看缙云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场之下,他为缙云续命,助他离他所想见的轩辕丘更近一步。 这就够了。 缙云回归的第三年,辟邪之力将他逼至崩溃边缘。 巫炤抱他去往百神祭所。 阵法开始运转,至阴的巫力转化为清气,修复支离破碎的肉躯。 巫炤恍然“看着”沉睡的缙云。 这数年,他在乱羽山、百神祭所奔走,缙云投身兵燹,他竟也不曾好好“看”过他。 缙云的体貌似如当年,每一处肌体无不是鏖战后的刚劲茁实,每一处纹理无不是磨砺后的质朴淳和。而霜发白斑,衰朽昭然,又冷酷地表露数年参商。 他以战奴之身成战神之名,一把傲骨至刚至性。大大小小的征伐固然为他留下创痕,却不啻于铸剑时千万次琢磨,将他锤炼得更为漂亮。缙云卸甲之后行于有熊,族民多有不识,他们认知中的缙云是可怖又威严的战甲,和一介清俊青年全无相似之处。 长年鏖战,游走死生,缙云不常笑,可贵远甚贝子,独巫炤与姬轩辕留有一捧。巫炤珍之重之喜之,如制兽骨颈链一般将他的笑一枚枚串合,经年累月囚住自身的心府,而甘之如饴。 他曾凝神感知他的笑貌。 应不甚显著,却疏朗瑰奇,甚至稚气;浓黑眉峰会嚣妄斜飞,张扬的锋棱固不随笑意削弱,却包裹着纯粹与柔和。 至刚者至柔,是缙云,也是他。 为了医治缙云伤势,巫炤能为不同以往。他的身躯比玉石更冷,心脏的跳动粘滞微弱,感知也不甚敏锐。而他所有心神全系于一人,在缙云呼吸平稳的第一瞬就赶至阵法中央。 大阵灵力耗尽,周遭骤然昏惑。 巫炤依仗着昏惑与触觉,抚摸缙云粗涩的右手,想着剑柄在他指节留下的厚茧,想着过去与将来刻印在他身上的创口——而那几乎没有止境。 他不欲再想,轻而又轻地把昆仑玉指环推至缙云指根。 但“不欲”的谎言在缙云之前一素不堪一击。 巫炤抚上缙云的面庞,感到一种令人昏沉的温热,指腹为之诱使,继续下移,止于唇吻。温热愈炽,终成炎流,几能焚净指上咒文。禁锢悄然动摇,他低下头颅,用嘴唇去感受这片至刚之后的至柔。 他亲吻的唇柔软而坚韧,透着多年积攒的肃杀,却又很干净,激不起半分污浊的侵欲,也令他心生欢喜。 于是他也将之止于一吻。 巫炤起身时有缕发落在缙云指缝,似有人轻轻一拢。 但也不过是轻轻一拢。 —— “只是一小批下等魔,你不该受这么重的伤。这次又是为了救谁?” “几个刚进饕餮部的战士,他们撞见了‘心魔’。” “为了那些连自己都无法信任的人?这就是你妄动辟邪之力的理由?”巫炤的问句轻得载不上半丝怒心或斥责,齿牙碾出的血气尚未扩至下唇外沿,只于内侧印下一线绛红。 “我活一天少一天了,可他们的日子还很长。” 缙云理解巫炤的想法。 他对意志薄弱者不屑一顾,也不赞同有熊卵翼羸弱、统合各部的主张:将怀持异见异言的人合为一体像是痴人说梦,它的根部就伴有分裂的籽种。有一个呙族祭司,总会有下一个——在合流之前,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人族内部的各为倾轧。 但那毕竟是在尚且不知有无的“以后”。 再过百年,不,也许只要三十年,强者便能与“弱者”一同抓牢那一线曙光。每回涉及这一话题,巫炤都巧妙地趋避着它的边界,但他知道巫炤在和他一起“看”着轩辕丘的欣欣向荣。兴许有朝一日……而以巫炤的偏执,这一日还要等上很久。 “有熊的战神大可以为这些去出生入死——你就笃定我会永远帮这个忙?” “巫炤,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你的主意。” “你觉得值得就好。” 他一直这么说。 (肆) 有熊目缙云为战神。 而一座死城告诉缙云,他终究是无能为力的肉体俗身。 西陵奉鬼师为神明。 而一座死城告诉鬼师,他终究是罪无可赦的常鳞凡介。 缙云忍痛抵达西陵,举目唯有遍城尸骸。城门之前树着一杆单薄旌旗——他知道那是巫炤。似听闻人声,他低垂的头稍稍一扬,又被千钧压下。 “巫炤。我……” 巫炤没有回应。他如已作行尸,前行的每一步都是他该领受的苦刑。 缙云缄默地走在他身后。 巫炤垂着头,背脊却尤为笔直,缙云多少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嫘祖和鬼师是西陵的信仰,他若不倒下……还能骗自己,西陵未成死地。所以他不能倒下,他不配倒下。 直到巫炤看到了嫘祖。 无人能形容鬼师跪下后的那声嘶吼。 那是一个人魂魄崩碎的巨响,然后那数千万片自咎与绝望的碎片再飞回他的躯体,把他从里到外刺穿。而他还活着,且活得清醒又清醒,冷静又冷静。 可他宁愿疯了。 缙云跪下抓住他抠进硬土的十指,合在掌心中,但那双手一直是冷的。 巫炤睁着眼睛,这也是缙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那本该是清透的黑,而这双眼的主人逼迫它直面铺天盖地的血与火,便染上了血与火的赤红。这双赤红的眼刻下了每一个死去的西陵人,最后带着虚无落在他曾经最想镌刻的人身上。 血目既染尘埃,心目既入浊劫,他流不出泪来,便只能笑道:“这就是你的选择?” 缙云双手握拳,不语。 时值花食节,匠人多荟于集泷,倘若技艺无法传承下去,人族只有自取灭亡。嫘祖洞明机微,故封城死战,逼姬轩辕奥援集泷。大局之下一族生死终竟微茫,聪慧如巫炤不会不明白。但他心中只认一个西陵,没有嫘祖、姬轩辕和缙云,他不会走进百神祭所,不会被困于乱羽山,更不会在西陵城破时……不能殉城。 “……这就是你的选择。” 巫炤拒绝了他的扶持,徐徐站定。 他神意淡静,微笑。 “缙云,我说过的,我会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即便,这世间不曾真正有过对错是非。 他所说的正确,是无可转圜的血流漂杵。 (伍) 他踏入集泷残址,无声祭奠被鬼师屠尽的鲸鲵。 他嗓中挤出闷响,喉壁业已血肉模糊,连他都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声音……或者他起初想发出什么声音。有明显的气流擦过口腔,唇型自然拢圆,舌尖也抵上硬腭——太过熟稔,反而让他遗忘如何发声。 ——此世除却生死之别,不用再相见了。 生死之别。 他撮起的唇片微微一张,最终紧合为一线。 …… “我们从集泷三邑救下来的人被鬼师杀尽了!” “缙云大人……鬼师他,当真如此恨我们吗?” …… “……恨?” “你以为这是他的报复?” 不,那连报复都说不上。 “他从不在意弱者的生死。” “他只是……” 你只是…… 你希望我选择西陵。 而集泷三邑人迹绝灭,是我选择西陵后必然的结果。 那只是……他眼中再公正不过的等价交换。 那只是开始。 “走吧。”他没有回头,“我会杀了他。” —— 他将备好的祭具放在碑文前,去赴他的死局。 他死的这日,晴光很好。 这很好的晴光让他想起巫之堂的花海,也想起花海中飘上缙云额心的花瓣。他将它拈取,于翌日见证了它的萎谢。凡物不过如此,凡情也无何不同。 怀曦助他整理有关苏生之术的记载,数次欲言又止,仍问道:“尚有不少西陵人住在轩辕丘,我们杀了集泷三邑的人,他们的处境……” “他们认定了轩辕丘,如何称得上是‘西陵人’。” 怀曦:“候翟对您的做法颇有微词,他去轩辕丘传话,耽搁了不少时候,恐怕同缙云大人另有谋划。可缙云大人与您交情甚笃,真的……会不念旧情?” “缙云不会不杀我。”他朝向余晖,心如止水,“既然决心相背,还用顾念什么可笑的旧情吗?” 有形之物,归于尘泥,千秋后无人能记。 西陵亦然。千秋之后,当有同样厚而沉的血,来为这座死城立铭。 他虚掩着被自己刺瞎的双眼,摩挲骨笛,在心底发出满足与遗憾并存的叹息。 “怀曦,我死后,不得为我留名。” (陆) 苏生是刑。 于他是幸。 那一剑落下之前,巫炤曾感到烙在唇侧、属于缙云的灼热,但时日一久,他的尸身也只余彻骨寒冷。 四千年陵中长寂,四千年为“永生”所罚,魂灵煎熬,兆载永劫。 若不灭的代价是沦为乞求血肉存活的蝼蚁,不如在这有限“生年”中以身为火种,将恨火焚尽魔族与轩辕后人。 魔族残戮西陵,他便以魔族为棋,予之小利,诱之入瓮;人族是轩辕丘族裔,尪孱却坚劲,他便使人与魔争;姬轩辕要镇守西陵,他便以魔为饵,削弱姬轩辕的梦境之力;巫炤未与西陵共亡,他便让他受尽魂魄煎熬之苦。 苏生之术并非永生,巫炤的感知日益衰弱,心眼不复澄亮,初时未能认出那只辟邪。 辟邪有许多特性与缙云相类,譬若果毅,譬若好战,譬若生死当前蔑视天命,譬若……数不胜数。这些“薄弱”的相似让巫炤怀念,也惹他憎恶,或源自恨意,或源自愤怒。 能取他首级的只有一个缙云,死于乱羽山,不余一物。 不该有人像他。 谁都不配像他! 直到巫炤得知“他”是缙云,才对“北洛”之名有了浅淡的印象。 他设局以鄢陵牵制“北洛”,要他尝他之所痛。 巫炤由他选择。 他一向予人选择的机会。 不出所料,转生的缙云的取舍一如既往,他自然怅恨,而怅恨之余竟又因“合该如此”而欣慰。 那的的确确是缙云。 …… 也非缙云。 西陵已亡,嫘祖已死,怀曦、司危也已永逝。 姬轩辕的大梦行将歇止。 我也早已死去。 曾在我身旁的、曾为我熟知的、曾与我相连的故土故人故情,一概荡然。与巫炤之名有涉者,只有西陵遗恨,而熬刑,是巫炤今日仍在的因由。 缙云,你与姬轩辕所守望的,是千秋之后的人族星火;而我所能守望的,只有传承至今的、西陵亡者的余烬。昔年,我不能与西陵同死;而今,我幸能为西陵的恨而亡……幸能再次亡于,你的太岁剑下。 罪者当入罪渊,当受磔刑。 宿世今生,谢你成全。 (柒) 然而胜负又岂在当下? 不在一时,不在生死。 且看来日,缙云。 缙云。 (完) 作者有话要说:(1)这里是缙云在念“巫炤”的名字。 ☆、殢 殢 顾景玄穹,炤阳焉逢恨弯弓。 沙场留铗谁与共?梦破霜角惊风。 (壹) 他舀取一掬清水泼去前臂血痕,指缝里漏了素白碎物,略一辨识,是未知花种的残片。 巫之堂花海深处伏藏一束涓流,上溯支棱着乱岩横布的山壁,再往里就是巫之堂的禁地。这花的估摸着与“禁”字沾亲带故,挨了碎石磋磨,只得依偎清流潺湲地漂至外界。丹霞未来得及褪色,映红的溪流在云海中煎煮,烧着那雪粒似的星点白花。 缙云淌血的嘴角微扬,像鸿羽被微风轻扰了下,又很快收拢回去。他矮下身,双手一捧,让水珠直直打上脸颊,而后深吸口气把前额浸没。去岁碰上罕见的寒冬,春杪的水还有些凉,凛凛地扎进他的创口。新旧不一的淤青倒不很疼,钝钝地发着麻。他让溪水冲凉打败西陵战士后的喜悦,回想着还有哪些纰漏,直到水边传来了一阵动静才直起身来。 “你的比试,我去‘看’了。” “不是说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我问过怀曦,你以前从不参与这些——”他陷入回忆,话尾轻快地打了一个回旋,“就不怕我打输了给你丢脸?” “我看中的人不会轻易认输。”自封双目后,余下感知便日益敏锐。少年鬼师因菲薄的腥气皱了皱眉,“嫘祖说有人坏了西陵比试的规矩,再怎么不喜,我也得去看上一看。” 按各部故事,唯有与成年勇士比斗得了族长首肯的族人,才能走上战场。这并非出于悲悯,而是剔除不必要的负累。缙云得了嫘祖青眼,想不遗余力试其深浅的大有人在。巫炤不是不相信缙云,但难免为他担心。他倒好,不只非要拼出个分明的胜负,还同时挑战了四名最悍勇的战士。 缙云道:“打斗哪有规矩?上了战场,可没有以一敌一的公平。” “你要是如此想,便也不错。” 水畔又添半剪人影,缙云不由看了一眼。那是巫炤的影子,披袍隐隐与水面相衔,如荇浮泛于澄波之上。他垂首小心地触了触倒影的边界,问道:“便也不错?” 巫炤轻声道:“自古以来,善战者恒为战所累。我不希望……有一天你眼里只剩下这件东西。” “巫炤,我是战奴,”缙云下颔的细痕往外渗血,他抬手粗粗一抹,刮出一长条血迹,却不及他的笑容耀目,“但我也不是战奴。永远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我为奴。这几年,有熊和西陵让我明白了一些事……而就算是做一件兵刃,我也能掌控它的朝向。” 巫炤心领神会:“看来你认同了姬轩辕的主张。” “有熊一天比一天强大,不止多了不少战士,铸造、制陶技艺也长进得很快,以后还会更好……我想和他们一起看到。” “加入有熊只是一种选择,”巫炤道,“不是所有的部落都愿意遗忘他们的名字。” “你也说了那只是一种选择。”缙云结束这个话题。他搓去发上凝结的血块,淌水走到鬼师身前,水珠沿胸膛下滑,打出一波波细小的水纹,“倒是你,巫炤。除了西陵和你心心念念的巫之国,还有什么能入得了你的眼?” 有熊未来的战神还没练就一身无形甲胄。 但他的躯体已锻造得非常漂亮。身形匀停修长,两臂覆着茁实的肌肉,下凹的脊线一如弓背,削过般清晰,露出下装的侧腰则像陶器的长颈两边,延伸的弧线在腿胫处收拢,使隆起的肌质显得饱满而极具力量。不是雕琢的精巧,而是大刀阔斧劈出的粗犷。 可这也成不了缙云。 这只是一件未成的陶胚。巫炤不必去想就能在胚上描下最细的疤痕和最小的黑痣,就能勾出他疏狂的眉角和清亮的眼神;不必去看,就知道他是什么颜色——烁亮的白,如启明、寒锋。 但少年鬼师没有去探究这无端的笃信背后隐藏的物事,只是放任它滋长。饶是它成了他此生的所不能知,掌控它,于他照旧易如反掌。 “有的。比如你……”巫炤的睫毛动弹了下,“你身上的那一半玳族血。等我有了把握,便能用它感应到巫之国的位置。”他侧耳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似有人猛地捶了一记水面,不由莞尔:“我不过这么一说,你便当真了?” “我没有……”缙云把湿发集为一束,五指一梳,禁不住嘶了一口气。话甫出口,他便觉不妥,只好勉力做出聊胜于无的补救,“不,我只是——” “你说往后不会以身涉险,我也是当真的。可这次比试,你连护甲都没用上。” “活动起来方便。我也想疼得厉害些,好记住这次教训。”缙云握着那束头发,“有刀吗?借我用用。” “怎么?” “头发。长长了,碍手碍脚。” 巫炤忍不住微启双目,不着痕迹地一瞥。 缙云的头发和驯服沾不上边,揪下血块时逆着发尾走势,把它捋作了乱蓬蓬一团。兴许他早前已割短过一次,贴于后颈的发丝稍短,张牙舞爪地往两边生长,垂于后背的那一束本还保留三分原貌,又被他抓成了旁逸斜出的枝杈。 巫臷民将发丝视作巫力来源与施术媒介,不敢信意毁伤。巫炤的发丝极为柔滑,不加拘束盈盈垂荡,如绕山岚。他看不得缙云徒然折腾,涉水而来,一手握腕相阻,一手揽走长发:“我来。” 巫炤身无梳篦,只得以指没入发鬓,徐徐往下厘清乱麻。为了不弄疼缙云,至发丝纠葛处,他不得不靠上前一缕一缕地解开,呼吸拂过一截后颈,兽骨项链也不时和他的后背相触。 他的指法轻柔,以致蹿起绵密痒意;兽骨抵背,又如利齿欲合,委实令人惶惑。缙云的心弦在一瞬抽至最紧,微妙的感受随拉长的弦无限延长,让他的指尖都隐隐打颤。在绷断之前,他及时将它松却,弹回时的余劲又在底里留了一处印记。 他想这或许亲昵得过了头。 但那是巫炤。 只是巫炤。 理顺的湿发接着被分为三束,牵动心、血、肉,各相缠络,终至于一有血有肉人身。巫炤衔起系在腕上供祈福用的五色绳,褪至指端,来回拨绕数次打上结。发辫垂在缙云胸前,他不觉摸了下,语气复杂:“你连这也会?给谁绑过?” “我看嫘祖给司危绑过一次。”巫炤搓了下从他发上夹出的花瓣,抬头朝向淌下白华的山壁。云影从霞光中涌入空际,余晖为之撕扯,碎絮般散上鬼师细长精致的外眦,使他看来少显怅惘,“……是月半花。” 缙云看向他被花汁染红的指甲,捞起一瓣:“你说这花?我到西陵几年,还是头一回看见。” “月半花极难存活,花期只有半夜。传闻它是从龙渊遗基长成的花种,花呈白色,汁液却是红的。”巫炤少一感应,从石罅中寻得一朵完整的月半花递给缙云,“早前的鬼师会将月半花汁液掺入丹砂,从而增益巫术的效力,但究竟只是一则传说罢了。” 缙云道:“话虽这么说,真能增强巫术,你不还是会试上一试——你等等。”他舒展双臂扎入水中,灵鱼般时浮时潜,不刻后抓着一捧小花破水而出,伸手向巫炤一送:“月半花能漂过来,指不定也能在西陵种上。而且,”他说着笑了笑,“你不也挺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有刀有糖。 ☆、殢 (贰) “你刚刚睡着了。” 他沉默着收紧右手。无论寤、寐,太岁一直都在他虚握的掌心里,像是十年前长出体外的五脏六腑。 魔之骸又响起了扑棱棱的、拍打羽翼的轰响,昏冥穹顶间或劈出细不可察的熹光,随光同至的,则是那一丁点足以穿透妖氛的清气。魔物或三五成群、或集阵成营守在这未成的缝隙前,一见有机可趁辄饿虎扑食;也有为此自相残杀,肉块泥泞般坠进尸骨的间隙。 魔之骸的光阴是停滞的。也许是几年前,也许是数月前,类似的异状便屡屡出现,时日迁移,愈加频繁。那头或许有什么令魔族趋之若鹜的事物,缙云助奎清剿着迫近的群魔,也觉轻松数倍。 他挡住诱惑,收回目光:“你突然开口,是肯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 “还不能确定,毕竟人族想要开辟空间裂缝,着实希望渺茫。但如果有人在人界如此作为,以我之力,倒也可一试。”奎慨叹道,“也许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幸运。” “幸、运。”他极慢地咬着两个字,片晌才记起它的涵义,“你说这里和人间的时间流速不同,那里大概……过了多久?” 那么多年了。 他记得他被带进了魔之骸,记得骸生草旁边孤零零的坟冢,那是他以为的余生;他更记得辟邪妖力给予他的幸与不幸,记得每一类魔的要害和太岁上日益充沛的煞气。他也记得他在空间裂缝闭合前杀红了眼睛。 但他不记得巫炤有过白发。 他手上有血,剑上有血。 他不敢碰他。 —— 和生性善战的辟邪大相径庭,其居所是一处极为祥和的境域。 巫炤隐隐触及空间之术的阃奥,奎本想与他一晤,而他如愿以偿后便陷入酣眠,被司危和怀曦留在了巫之堂。姬轩辕在和王辟邪商榷建立护城大阵的机要,无暇他顾;与他落进魔域的战友只余一人,而饕餮部的其他战士也与他有了十载隔阂;以他的境况,不宜于近日出战。他寻不得一处立锥之地,或是接纳了辟邪之力,魔域反而成了他的第二乡。 辟邪生性善战,成年王辟邪独战天魔尚有七成胜算;但也脆弱,有妖力傍身便不依仗他物。 他与几名成年辟邪交过手,杀伐之心几将他焚作灰烬。他头一回在对敌时舍了剑,但舍去的是他一半性命,躯体失却重量,不堪为后土承载,肉身幸得天启知其归宿,引他去了辟邪族的埋骨地。但说是“埋骨”,也不很切当,辟邪死后连灰也不会剩下,只有累起的石块。 他走在这沟通逝者与生者的桥梁上,听独来怀人的小辟邪说他战死的父亲,他们还年幼,不知道何谓半人半妖的怪物。 奎来巽风台找他,他朝小辟邪颔首算作道别,张口编出一句话来:“这么小,也要和魔物交战?” “辟邪生而强大,但强大不意味一切。”妖族的寿命远比人类久长,奎的所见所识既广,言语便雍容漠如,“你身在魔域而不在人界,应很清楚。” “十年对妖族不算什么,对人来说,或许就是一生。妖力也是一样。”他听出奎的暗示,钝痛忽地冲破了喉咙,“走出魔域时,我差一点……向他出了剑。” “你的那名友人?” “……不。”他摇了摇头,支撑着说完,“十年前是。” “有生不能挣脱寂灭,故意欲占有永恒,我不能理解十年对人的意义,但这一点上,你我却无何不同。”奎深中肯綮,“你只是惧怕变化。” “我只能惧怕自己。”他喑哑地笑出了声,本能遏抑着,像是老蛇的蛇蚹擦过新芽时的窸窣,“不提这些了。你有事找我?” 奎推给他一段森森的骨。这骨上了些年头,呈雪灰色,他一触碰就有依稀的感应:“辟邪的骨?” “助你缓和妖力,不过杯水车薪。” “辟邪死去后形体消亡……这是生时取骨?” “故人将它转赠于我。他的伴侣死于天魔,也无嗣息,说是不愿名同时逝,盼我带着他的骨纵览百千世界。据说他去了天魔的领域,之后便不闻音讯。辟邪一生忠于俦侣,纵使魂消形灭,死得其所,亦可含笑。”奎道,“我欠你人情,又欠他一诺——你带着他的骨去往人世,也算是为我践约,不必挂怀。” “别说得这么情深义重了。”他不客气地道,又觉得这“不客气”甚为可笑,“我没多久可活,你不也是同样?” 奎鸟瞰四方,声如涌浪:“我曾走过,也将记得,此之于我,便是永恒。” 天鹿城初具规模,自巽风台瞻眺,静美而宜人。或有逸翮惊云,他几欲抽剑出鞘——但那不是飞羽魔,这里也不是魔之骸。 天鹿城的大阵就于此瞬功成,几道弧光凌空飞入穹顶,复扩为蛹壳坚壁,在他看来是无声的拒斥和天然的囚笼。他抓去沾在顶心的金屑,粘了几根枯草般的白发,自知到了该离去的时刻。 他不告而别,旋身踏上他的孤旅。 —— 十数年来,有熊浸昌。居所原本杂乱不一,合各部族巧匠慧心统为一式,遮风避雨,与人安居;谷粟生发,六书始俱,四方辐凑,怡乐盎然。 魔潮方歇,又逢嫘祖养蚕缫丝之法大成,各部族人都聚在神像前腾欢作乐。嫘祖与姬轩辕在诸人之中,十来个女子围着嫘祖,逐一传看新制的织物,啧啧称奇。姬轩辕本想同妻子亲近,被不断涌来的姑娘挤到一旁,无奈之余又万分开怀。 饕餮部的战士出征则舍生忘死,逸乐则纵情狂欢。缙云不想扫了他们的兴致,在篝火边找了处人声稀落些的地方枯坐。他没享多少清静,戎冬的粗嗓便闯进耳内:“新来的小子在那比斗,有几个毛还没长齐的,吹自己是战神第二,不去杀杀他们的假威风?” 缙云抬眼露出条缝,并无下场的意愿。 戎冬摸着头道:“行了,我也是怕他们打了几场胜仗就狂得没边儿,万一输破了裤底,都没地儿给他们哭的。这群小子欠收拾,但丢点脸面,总比丢命要强。” 他粗放惯了,但要细起来也能细成一张罾网,漏去几年轻狂,兜来十笔皱纹,瞧着不太熟悉。 缙云闻言,转了转肩胛朝那片闹腾声走去。他有段时候没活动手脚,双足踩在土上,血液里仿佛也掺了几苗久违的人气。 每逢征伐,缙云辄以战甲示人,从魔域归来后也不与人交往,新来的竟没一个认识他。有几个捅着相邻的胳膊肘,目指着议论他的白发,以为是饕餮部退下的二毛,不由窃笑。上了年岁的还有四五个识得他,忆起以貌取人的恶果,成心不予提点。有机会被有熊战神教导,本身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缙云开初有意教诲,并未全力以赴。他的身手矫健如昔,灵活如牡鹿:或屈肘穿过上臂的防护砸中胸腹,反手一勾锁喉;或佯作下腰,双掌撑起,右胫一弹,出其不意扫倒对手虚浮的小腿。 但逐渐变了味:他的心底睁开了另一只眼瞳,贪婪地锁牢每一处致命的破绽,催促他朝那些脆弱的部位猛力抽击,血液里也有一物在狂躁地呼啸,要逼出他的杀性来。 没有什么能让他为奴。 辟邪不能,杀意也不能! 缙云劈往咽喉的手刀骤乎一止,带出的劲风犹令年少的战士不住颤悸。他本想拉他起来,又稍稍一顿,调头抹去打斗时沾在掌心上的汗水。 人群先一静,又爆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声。 缙云背过身,习惯使然,朝戎冬抬了抬手。 戎冬不知打哪抱来一只陶罐,腾出手对空和他击掌:“唉,我还指望有人能把你打趴下呢。” 缙云没拿他的说笑当回事,指着陶罐挑了下眉头。 “杜康的酒,放心吧,他可不敢再拿错坛子了。”戎冬打开罐子,“不信?你闻闻。” 缙云终于道:“我没兴趣。” 戎冬不死心,抱着陶器凑上前:“大喜的日子,沾点又没关系,总比你冷冰冰呆在那要好。杜康那家伙不知哪得来的方子,酿出的酒可比……呃,几年前吧,勾人多了。真不试试?” 酒香从那点微末的细缝飘来,似一窝丹鸟四下乱蹿,惹得一干战士东张西望。 他的足尖稍向人群一撇,旋即后撤回来:“你们分了,下次,多斩几个魔族。” 陶碗一只只分到一只只宽大带疤的手掌上,到处都是鲜活的声响。缙云又坐了会儿,翻过带白斑的手背,起身离开。 “喂!那个白头发的!别走啊,我敬你一碗!” 缙云驻足回头,被他撂倒的青年抓了只陶碗,往他手里一塞又跑回去了。他后头跟着红光满面的戎冬,缙云心知这青年是受他撺掇,接稳陶碗看向他。 戎冬举碗:“大伙儿敬你的,赏点面子吧?” 缙云将陶碗一提,让边沿悬空一倾,灼烫的酒液灌进牙关,高温几乎让喉头微微痉挛。这一口饮得又急又猛,有几小柱细流烫过下颔,濡湿了胸前佩戴的兽骨,他抹了抹烧起来的嘴唇,闭了闭眼:“还算能入口。” 戎冬与有荣焉:“我就说吧。” 缙云的睫毛用力一压下睑,再起时泛着点微光。他没回头,道:“明早去城外巡视,别喝多了。巫……鬼师有事找我商量,先走了。”这酒很烈,他想他已经发晕了,否则也讲不出这句鬼话。 他确然发起了晕,晕得把月轮都看成了巫炤。 于是缙云眨了眨眼,摒去水汽再看了看——坐骑上的人还在,那必然是他——除了他好像也不会有、不应有别的人。 他双手稍握,缓步走过去:“怎么来了?” “司危闹着要见嫘祖,我陪她过来。” “你对她倒是纵容。” “司危还小,又受巫之堂看重,往后未必有玩乐的心思。”巫炤从坐骑一侧滑下,浸入这片红艳艳的烟火气里,平添些许人情,“不只是陪她,我还是来陪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的。” 缙云记起西陵往事,心府无端一轻,又无端一亮。他笑了声,怀抱双臂反问道:“陪我还是陪热闹?可没有人越多越不热闹的道理吧?” “花海的月半花开了,我想请你看看——巫之堂的人多聚于有熊,那里很安静。” “就知道你还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缙云一步跃上坐骑,“走吧,我陪你‘不热闹’。” 花海的月半花实然开了,丛丛复丛丛,径自漫浪,近拴于月牙,寻不得哪一簇是当年合种的。 “那时我们没种那么多。”缙云侧躺着歪过头,“又是司危缠着你种的?” 他自魔域归来后就没怎么弯过唇角,成年后也自觉地锢着,大概酒气作祟把他抛回了少年,这轻笑里还有几分不甚显著的青涩。 清风拂过月里花海,掀起一浪浪熏人芗泽。 巫炤静了片刻道:“是我想种的。每年仲春种上一些……几年过去,也该有这么多了。” 缙云在花海中翻了半周,枕肱望向夜空:“那么喜欢它?” “它很像你。” “像我?”缙云又滚过半周,颠来倒去的酒意将他的眼睛洗得灼然璨亮。他支起身端详花海里的巫炤,“哪里像了?” “哪里不像?” 缙云迟一步意识到这追问等同默认,没有不依不饶揪着不放。他脑中昏昏,又迟了一步才领会话中深意,竟尔无话可说,只能阖上眼,再向他靠了几寸。 他错过了巫炤的眼睛。 他的双眼深到了极致,反而归于清寂冲淡,内里伏藏坚执,稍一不慎,即刻摧绝六合。镇着这股凶煞之气的阵石安安落下,才让他有了真正的淡静。 如何不像。 一样自私。 一样想要他人日日夜夜顾照,朝朝暮暮鹄候,却只舍得给人半夜花信。 “缙云。”他托起缙云的后脑,让他侧枕着自己的双膝。 “嗯?” “你回来那天,没喊我的名字。”他俯身将嘴唇悬在缙云额前,如念古老咒文般微微翕动,“补上它。” 半醉不醒的缙云感到前额发痒,他本想后躲,积习难改,又自发地改成了迎战的姿态,鬼使神差地蹭上了那片嘴唇。巫炤唇色很浅,如冰似雪,亲身感触才能体会到赤忱的柔软和热度——亲身感触后,又渴望深入去试探它的韧度和清醇。 缙云触了触下唇,昆仑玉指环挨着他的血肉,发着烫。他的手也火烧火燎地发热,在护手上蒙了层湿气,于是他把护腕扔了下去,手背到小臂前端都轻轻贴上了沁凉的颈项,只要再往下一揽,就能把这轮寒月摘在手里。 “巫炤。”他乘酒假气,略一扬眉,“你只想补上这个?在百神祭所——” 巫炤低垂的长睫扇了一下。 说不清是谁先把谁攫住的。 缙云熟知沙场事,能夺先机则叩关直取,不能则后发制人。他的吻便是天然的暴烈,雷龙般横冲直撞、驰骋四野,决意恣纵便不知敛抑。 雨露追逐雷霆闯入腹地、灌入生机,渐渐染上一种酷烈又强韧的味道。像把冰刀,锋刃擦刮唇片的凹陷,直削根底,每次搅动都强硬而精准,剔去片片护甲后再镌刻符咒——以融化自身为偿补。 含混的碎音从缙云的喉头挤出来,带着一点战栗和涨疼。 他不肯认输,滞了滞,又狠又狂地反击回去。 再过几息,他们分开来,酣畅淋漓地喘着气。 缙云稳了稳呼吸,专注地守着那两扇幽黑睫毛,觉得它缝住了他决心钩沉的奥秘。但月光霜一般地染上去,又像是什么一触即碎的东西,容不得任何莽撞的举措。 可他顾不上这些。 他噙着舒畅明澈的笑意,抿唇含住巫炤的眼睫,舌尖上下挑弄,把它卷翘、弄乱,又以上唇压住它熨贴着下睫。 他就着睫梢唤了他十次。 巫炤也应了十次,很轻。 “好像有些对不起你。”缙云说。他猜到巫炤有所疑惑,懒懒地抬起手指解释道,“你看……我不是最好的样子。” “你更糟糕的样子我也见过了。”巫炤低下头,齿牙虚抵于缙云命脉,并未咬合。他顿了顿,改用右侧两枚尖齿顺着脉络逡巡:“我不想听你和我说‘最’字。” 他知道缙云快醒了,没有由酒意拉着他们一起坠进去。缙云的长辫落在花海中,散了形,他慢慢解开五色绳,沿着他发热的后颈抚摸了一会儿,才为他束发。这白发与当年同样不驯,却分外干枯,更易打结,也更扎手。碎小的月半花夹在其中,不好挑出来,他剥茧抽丝般一缕缕地拨弄开去,再一缕缕地并起,才算挑干净了。 缙云喉结动了动,道:“我也不想和你说,但说与不说并没有分别。”他睁开眼,很清醒,“巫炤,我活不了很久。” 巫炤慢慢将五色绳系上,给了缙云一个拥抱。 “我活一天,你活一天。”他轻描淡写道,“说与不说,也没有分别。” 他紧紧地锁住缙云,甚至于凿穿他——像要掘出与身形相契的领地,也掘出一座合葬的窀穸。而他未容它存活很久,半刻后便放开缙云。 “……你种的月半花在溪谷边上,司危在那里垒了些石子,很好找,就不陪你过去了。” “……好,我去看看。” 草叶被足弓压弯了头,碰出细微的响动。 巫炤默数少顷,启目凝视缙云的背影。 他的后背肌理分明,如交错的山脉与沟壑,肉红创痕将之斜斜砍断,像剑身上的血。 他拭净月半花的花汁,未再看下去。 清辉尚且惝恍,却像有水露滴入弦月弯环处,栀黄越染越淡,终竟并入夤夜的魆黑。月心本不很实在,一边外廓淡却,另一头也被黑夜推搡,挤得只剩下草芥似的一弯,钐镰般将凋零的月半花簇簇割下,冷风一碾,都飘远了。 缙云在破晓前找到了和巫炤一起种的那丛月半花。 枝头上仅余小若星芒的一朵,谢在他指尖。 他在那里枯站,直至天明。 —— 姬轩辕在鹿溪拨弄琴弦。 族人既能养蚕缫丝,往后的冬日就不会如此难捱。有感于斯乐,他雅兴大发,得以偷闲,就兴致勃勃地将它谱了出来。 乐声不单引来鹿鸣呦呦,还引来一个寡言的人。 姬轩辕勾拨不辍:“刚好我谱了新曲,不然就是老调赠稀客,怎么也说不过去。” 缙云踩过草上晨露,跃上小石过来。周遭的幼鹿怕他,怯然屈起前足想躲入密林,姬轩辕并指吹哨将它唤回来,挠了挠它的脊背。它犹疑着和缙云对视少顷,似乎认清这两足的异类没动杀念,才垂下颈领舔了舔他的手心。 “又想拿来讨嫘祖欢心?”缙云效仿姬轩辕顺着幼鹿后背的皮毛,它轻鸣一声,终竟害羞,顶了他一记又跑开了。 “以前不是没送过曲子,还送过花,反倒被她说了一通。比起这些,还不如送她一柄好剑。西陵就有最好的铸剑师,我真要送了,她也瞧不上。”姬轩辕朗声笑道,“话说回来,是你想讨人欢心吧?” “随口问问,别多想。” “你能‘随口’问到鹿溪来,还不准我多想?” “……我是想问你制作干花的法子。”缙云无奈地强调,“没别的意思。” 姬轩辕打趣归打趣,见他真的开了口,倒也真的意外。他素来善解人意,细细地讲完制法,才问缙云道:“打算送人的?” “不送人。”缙云说。他重重一咬下唇,舔着唇瓣上浅浅的牙印,“留给我的。” (叁) 缙云四指一松。 他的拇指还牵于剑柄,余下四指没能逃远,又被束缚在太岁凉彻的剑身上。却也未余温情,披坚执锐便是杀人见血,为兽骨防护的手指动弹起来,也像是伺机咬啮的利齿。 巫炤的长发极其顺滑,不及缙云捧牢就溜走两三缕;而今他套有护甲,反而如死藤般悉数缠住了。 这颗头颅上没有苦楚,只有一个残酷的微笑。 自西陵一别,巫炤没再睁过眼。他的眼形很长,眼皮略薄,这双眼还活着的时候,还能从外辨出它们转动的痕迹来。 但这双眼死在了西陵,他亲手刺瞎的。 缙云想拨开他的睫毛,方欲抬手,浸着血的发从护甲中沉沉坠下。 他急急一抓,只得一片空阒。 ……巫炤不在。 他彻底醒了。 奎赠予他的辟邪骨承不住几欲决堤的妖力,裂纹贯通首尾。他看了看本该厝着太岁的地方,现下那里枕着一个粗糙的护符。他在护符上胡乱一揾,把它系在腰上,跨步走出居所。 天边积攒着叆叇黑云,像滴上血块的血珠,不知几时又会从何处腾起不详的烽火。 西陵灭亡后,留在轩辕丘的婆烨也日渐衰弱。缙云在铸剑台等候良久,到天光明亮些的时候被请了进去。 “缙云大人。”婆烨道,“您是来取太岁么?” 他摇头否认,又哑声道:“我来问些重铸太岁的事。上回事出有因,没能铸成——如果再加辟邪骨血铸炼,需要多久?” 婆烨咳了咳,缓缓道:“铸剑并非儿戏,我对辟邪骨所知甚少,更不便断言。”她叹了叹,“太岁未折,您的剑心已经乱了。西陵的事,并不怪你。” 缙云默口不语,把辟邪骨赠于婆烨。 说不上乱,他坦然想。换了个朝向罢了。 方见亮的天又压下一行烽火,始于乱羽山。 他的视线随之掠过西陵遗址。 候翟自领刑罚,在西陵城前为它守灵。他未再见过怀曦和司危,也不知他们在何处为巫炤寻一处安眠之地,但总不会是在西陵。 他虽说过不会永远守在西陵,但他一生爱极西陵,就是去寻求巫术——除却将自己变得坚不可摧,也是为了让西陵与巫术一并传至后世。有熊已习得铸造冶炼的技法,那巫之堂的巫术,便不能在他手上没落。 那样一个自负得让人记恨的人。 又怎么会允许……以罪人之躯,玷污他的西陵。 “轩辕,我要去乱羽山。” “缙云!” “他没做成的事,我去做。只能是我。”他重掌太岁,朝西陵望了最后一眼,“守好你的轩辕丘,我会看着的。” —— 缙云战死于乱羽山的消息传到轩辕丘,已是七天之后了。 姬轩辕翻遍了乱羽山的尸首,才在山巅找到了插入石罅中的太岁。剑主的最后一剑似是竭力在朝天长笑,桀骜得足以在令山石崩裂后,还能支着铮铮傲骨。剑旁的护甲按次序摆放得齐整,像个活生生躺卧的人,不过里面是空的。护甲边上散着几截布条和一段看不清颜色的发绳,发绳松松绑着一件物事,他一拾起它,绳结松开,护着的东西就露出了原貌——似是一枚护符,护得再好,终还是有了一处残破。 几小片瓣状物从破损处飘下来。 姬轩辕低头一看,是一朵破碎的干花,未及捡拾,阵风把它卷下了山岭。 他把缙云的残魂带至百神祭所,回到轩辕丘后,在闻天鼓前站了一夜。 这面鼓自西陵魔变后便久不闻音,鼓槌也积了一层尘埃,往后只会越积越厚——无时无刻不警醒他,这一路走来已见过、将去见的累累血泊。 所以他没有道理回头留恋他们的影子,毕竟已走了这么远。 每逢佳节盛会,姬轩辕两旁的位置总是空着,像孩童换牙时的两处漏洞,冷风砭骨,很醒神,也很痛快。他左右手各执一杯,同时在正中的杯沿磕了下——举杯欲饮,方想起他忘了斟酒——他也很久未喝过酒了。 …… 姬轩辕从往事里回过神。 因他想看有关天星尽摇的记载,岑缨挑了几本博物学会所藏的术数书,其中一册《开元占经》便在他手里。 他阅着翻开的那一页,淡淡一哂。 “填星之精,散为炤星。” “……炤星,主灭邦。” “又曰:炤星见,主灭亡。” (终) 乱羽山一役的末夜,缙云醒着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怀抱着割下的头颅,独自走往巫之堂的花海。 无论少时还是成立,他从未在花海见过其他人。 它或是一处为人珍爱的秘密,秘密的主人只向他辟了一条毫无险阻的路途。他每走一步,头颅断处便滴下血珠,那血入了土,成了数不尽、不可避的荆棘——那秘密早已死去,也拒绝为他敞开。 他总觉得身后有一阵风,那风里应当飘着一种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里,也应该有一个人。 无需回头,也无需探寻,他会一直在那里。 但他身后却也只有那一阵风,风里飘着未干透的血腥。 是霜夜下乱羽山上的惊风,很响,像兽啸。 但月半花开着,开得很不真切。 他只沉溺一刹,一刹之后—— 他终将从他的大梦中醒来,去赴他的生死之别。 (完) 作者有话要说:(1)感谢微博强人扒古三团人名出处!详见《开元占经·卷八十五·妖星占上》的“炤星十七”。 之前有说,这篇是和巫炤为中心的那篇磔对应起来看的。比如磔里巫炤拿 的花就是殢里的月半花。缙云说“在百神祭所”指的是磔的情节。每个人对人物有不同的解释,我笔下的巫炤趋向于克制。“殢”里的少年巫炤自负于他能够控制自己,长大后,也因为了解缙云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保持着比较适宜的距离——而他知道该怎么得到他想要的。 花海里的谈话是这个意思: 1.缙云:我不是最好的样子=“最”,一般来说都是某种体验到了尽头,才会得出一个“最”字,当我们还能前行还能呼吸的时候,一直都只有“更”而没有“最”,所以隐藏的意思是“我时间不多了”。 2.这里巫炤的反应:其实是生气的。他一开始是想直接咬缙云的喉咙,但是“顿了顿”,转而用尖牙蹭着,是在克制这股怒气。 3.已经清醒的缙云:“说不说没有什么分别”,指的是他既然快要死了,不希望巫炤再多浪费心血,甚至浪费感情。表现的是他自身的回避。 4.“我活一天你活一天说不说没有分别”缙云可以这么说,但是阻止不了巫炤去做什么事。只要他活一天,就会想办法让缙云活下去。虽然我这里用的是“轻描淡写”,但这时候的巫炤已经濒临失控了——所以有了后面那个力道很吓人的拥抱,然而也只有一瞬又遏制下去了。(之前描写巫炤的眼睛, 为这个做伏笔) 他听出来缙云在回避了,他也明白自己失控了。所以之后他突然说起花的事情,其实是隐含着一个选择题的。差不多就是,你是要去看花选择继续回避,还是留在这里陪我一会儿。 缙云选择了回避。所以巫炤坐在原来的地方,看他离开的样子。 5.关于月半花的设定:红色的花汁暗指的是巫炤的心血。白花是指外在的克制。对于缙云也相同。 6.最后月半花谢的描写,其实和尾声里缙云的假想是重合的。镰刀把月半花 的割下来的那个比喻,隐含的意思是缙云割下了巫炤的头,对应磔里缙云 提到的幻象。而他一个人走向花海深处,也与尾声那里吻合。 7.这里写巫炤看着缙云的背影,参照殢的第一部分。我对年少版缙云的肖像描写和这背影形成对比,殢里所有的缙云的背影和磔里巫炤让缙云靠着他的那个镜头是照应的。 8.关于本章题记=瞎几把胡扯 顾景玄穹,炤阳焉逢恨弯弓。 沙场留铗谁与共?梦破霜角惊风。 没有按照什么格律就随便编了几句,就弄了个押韵。大意就是太岁星(缙云)在天空上独自看着自己的形影,昭阳(炤同昭。貌似是昭的繁体字。没错巫炤在这里!)焉逢分别指太岁在癸和太岁在甲,指时间流逝,弯弓有知己反目的意思。弯弓这两个字也可以指向穹,暗指 对选择独自一人感到遗憾。沙场那句就是指缙云把太岁留在沙场自己死了,梦破霜角惊风其实是霜角惊风破梦,但这个梦本来就不牢固不是真的梦而是幻象(这里再指回磔里缙云一口咬定都是些幻象的那句话),所以梦也可以说是自己破的,不是纯粹的被动态。霜角指的是魔族来犯的警讯,末句一来回答了前一个问题,因为是梦,无人与共,同时也是原因,因为不是梦,所以他选择永远留在沙场。 本来是想考虑用南乡子或者是七绝什么的,但是为了凑意象平仄搞不定就让它变成这个酸腐且不伦不类的东西吧……不然对不起我查了这么久的辞典( 喂)!而用这种隐含的文字游戏来表达,也是因为和“殢”、缙云的性格比较符合。 至于巫炤篇的题记——他不需要那么迂回。 以上。